朱成玉

穷人总是梦见金子，孩子总是梦见萤火虫。梦见萤火虫的人，早上起来，身上就多了一点光。

但愿我们都能像孩子一样梦见萤火虫，即便我发着最微弱的光亮，也会有飞蛾，靠近我取暖。

幸运的是，我梦见过萤火虫，在我已不是孩子的年龄。在一片漆黑的夜里，它们结伴出现，在前面引领我，似某种神谕。那一盏盏幽兰的小灯笼，浮游在暗夜里，如梦如幻，在催眠，也在唤醒。

梦见一次萤火虫，我就深信自己心上种了一根小蜡烛。没有人能够盗走我内心深处的小小蜡烛，那里没有大风，唯一熄灭的方式，便是我生命的终止。我以血肉为焰供养它。有它在，多黑的夜都不再可怕，看得清陷阱，分得出禁区，虽然走得慢一些，但无比稳妥，足够我一生的消耗。

读过这样一个故事。一次婚宴上，一位中年男士认出了他中学的老师，于是上前恭敬地说：“老师，您好！您还认得我吗？”老师却连连说着对不起，实在记不起来。学生就让老师再想想，说他就是当年在课堂上偷同学手表的那个学生。老师还是摇了摇头，说真的认不出你了。学生再一次帮着老师回忆说：“当时您叫全班同学都用手帕蒙上眼睛，面向墙壁站着，然后您一个个搜查我们的口袋。当您从我口袋里搜出手表时，我想我一定会受到您的严厉训斥，并予以严肃处理，从此以后我在班里是抬不起头来了，这将给我人生留下不可磨灭的耻辱和创伤……但是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，您把手表归还给失主后，就叫我们坐回原来的座位上继续上课。一直到我毕业离开学校那一天，偷手表的事从来没有被提起过，老师，现在您应该记起我了吧。”老师这时才点了点头，微微一笑说道：“这个事情我是记得的，但是你我却不记得。为了同学之间能保持良好关系，为了不影响我对同学的印象，当时我也是蒙上自己眼睛来搜查学生的口袋的啊。”学生听完，眼泪夺眶而出……

我相信，这位老师在蒙上眼睛那一刻的黑暗里，把孩子的尊严留在了光明里。还可以这样说，老师在那一刻的黑暗里，孵出了一只萤火虫。

读到美国诗人安格尔的一句诗，心里莫名感动：“我不能移山，但能照亮。”，“我不能移山。”我把它理解为诗人的无力感。但是，他们从未丧失信心。“但能照亮。”与钱钟书曾向杨绛表白“志气不大，只想贡献一生，做做学问。”异曲同工，都是似谦实傲，都是志气很大。

读王佐良先生的文学评论，就经常被“照亮”。他是这样自我要求的：“在写法上我越来越倾向于写得短些、实在些、多样些，如果做不到，也要新鲜些。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能使人耳目一新的，论述文学的文章也应照亮作品，而不是布下更多的蜘蛛网。”从事文学评论的人不知有多少，而真正能“照亮”作品的人却寥寥无几，更多的人是在“布下更多的蜘蛛网”，散发让读者越发看不清的迷雾，甚至是设下陷阱，把读者带到沟里去。推而广之，各行各业似乎都是如此。自己是个明白人，同时也能照亮别人，让别人少走弯路，多好！可惜这样的人太少。或者是自己本来就糊涂，当然也就不能期望他能照亮别人；或者是，确实是行家，但不想照亮别人，只想自己闷头发大财。

所以，“照亮”不仅需要才能，更需要善良。富兰克林说：“小小的蜡烛能把光明投射得很远；浊世之中的善行像烛光一样闪耀不熄。”人的能力有大小，散发的光芒有强弱，弱如萤火虫，强如日月星辰，只要是善行，就可以“照亮”。

习惯自省的人，总会发现灵魂里缺少一个英雄，这个英雄不一定要踏着祥云而来，也不一定有拔山之力，但一定是充满光芒的，因为角落里的猥琐、卑鄙，那些化身为蛆虫的阴谋者，都惧怕这火一样的光芒。

我们的灵魂中需要一个英雄，把内心休眠的火山一次次唤醒。而此刻，夜再一次开始慢慢涂黑所有山河。你是否该唤醒你灵魂中的英雄了？

去梦一次萤火虫吧。或者说，去梦里孵出一只萤火虫吧。小小萤火虫，有自己的光芒。我去捉它，并非要将它据为己有，只是想被它照亮。